摘要: 画家的想象其实并不产生图像,而是拆毁了我们所感知到的事实。在《梦想的权利》一书中,巴什拉持续其一贯的风格,赞颂那些在感官现实之上制造出一个想象现实的艺术家和艺术品。
《呐喊》1893年
“镜子和交媾是耻辱的,因为它们让这个世界增殖。”博尔赫斯留下了这么个名句。他有他的道理,这里的“耻辱”不是一个贬义词;而且就根本而言,“耻辱”的也不是镜子这样东西和交媾这种行为,而是博尔赫斯自己的想象力。对,就是想象力,让这个世界增殖了。
受过良好教育的人,不难识别出一些特有的色彩和色彩组合。某些黄色与蓝色会让人想到凡·高,某些红色和黑色则会联想到《呐喊》,如果有幸到热带岛国上去看看丛林,那么亨利·卢梭笔下的画面会不时窜入脑际。这都是画家创造的现实,一种想象的现实,它永远在流动,永远在变化,画家做着非常安静的工作,捕捉到的则是无限流动中的一个瞬间。对蒙克来说,那种有如集束烈焰、能轰进人心的奇特的棕红色,是一场无限久远的思考实验在某一时刻突然找到一个出口的结果。
想象的本质,就是运动。加斯东·巴什拉说,画家的宿命就是“原始想象”,想象那些基本元素——水、火、土、风、空气,以及空间,但在此类想象之上,生发的是“对宇宙的伟大梦想”。想象与梦想接壤了:画家找出了藏在物质之下的内在图像,将它隐藏的力量释放出来;想象力产生了原始的力量,逼迫我们去梦想,去进入幻想,去体验一种“动态的陶醉”,在其中,我们拥有诗人的闲暇去恣意漫游于众多图像之中。
画家的想象其实并不产生图像,而是拆毁了我们所感知到的事实。在《梦想的权利》一书中,巴什拉持续其一贯的风格,赞颂那些在感官现实之上制造出一个想象现实的艺术家和艺术品。“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”,意味着一种解放:我们不再只能看到肉眼摄入的东西了,还不只是视觉。法国小说家乔治·佩雷克在《空间种种》中提问:“住在一个房间里意味着什么?住在一个房间里是为了占有它么?占有一个空间意味着什么?”巴什拉回答:“被体验过的家宅不是一个僵死的箱子。被居住过的空间超越了几何学意义上的空间。”(《空间的诗学》)
巴什拉的书,总在讴歌人的主观再造客观世界的能力和成就。这些能力,追根溯源便是想象:想象是思考的组成部分,也是思考的最高境界。《梦想的权利》是他献给想象力的又一本作品,不过,巴什拉并不是一个简单的“唯心主义者”,他承认物质先于形式,我们缤纷杂陈的想象之生发,乃是基于物质——在内是物质的人脑,在外则是物质的外部世界。但是,我们的梦想“模造”出了物质的生命。
巴什拉有些观点神神叨叨,与古老的医学、生命学理论甚至星座学说相接,比如他说,我们每个人都被一种基本元素所主宰,水、火、土或者气,我们不停地同自己的主宰元素亲密共振,得到至高的欢愉。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起源于二千多年前的恩培多克勒等人的“体液说”:人体由四种体液组成,每一种都与人的某方面体质和情绪相干。但是,巴什拉的下一句才是关键:每一种元素都会激活我们体内的一种“诗意化学”——“诗意”一词,便将人从被物质决定论里解放了出来:诗意意味着对物质的反作用,在巴什拉这里,也就是想象。
围坐于篝火,跋涉于溪流,脚踏土地,在高山顶上感受激荡的朔风,都会激发想象,想象之流由接触物质元素的皮肤向内纵横。对物质的想象,将世界深度地戏剧化了,在物质的深处,我们可以找到人类内部生命的所有象征。在想象与基本物质的动态对应之间,图像在说话,巴什拉说,它们让语言燃烧起来,让我们激动不已。巴什拉写了一本又一本书,对四元素作诗学考古,动用了诗人、小说家、哲学家们的大量文字,解析图像和每一种元素之间内生的动力学。
在《梦想的权利》里,巴什拉揭示了是谁体现了我们“梦想的权利”:广义上的画家和广义上的诗人。他的很多通俗易解的哲学感怀,让我们叹羡于他是怎样一个精神贵族:
“景物被人的劳作简化了,辛勤劳动使得土地呈现几何形,多美啊!还有那如此简单呈现平行条块的田地。我要说,故乡的农田对我来说,条块状的田野比辽阔草原更富诗意。我会从中编出故事……”
巴什拉认为,人的劳作的根本价值,如同绘画一样就在于“实践梦想”,用想象力在身外的客观上涂涂抹抹,深雕浅画,开掘物质的深度,让这个世界增殖。他的书里有许多隐喻,但更关键的,是他在处理那么多的隐喻。图像储存在绘画画面、雕塑作品、文字以及隐喻之中,它们都是人脑的产物,与我们根本的生命榫合在一起:看到睡梦中的宝宝,有人会想到上帝,有人会想到海面,有人会想到故乡的杏树林;看到蒙克的棕红色和黑色,我们会捕捉到焦虑的信息;读到“关关雎鸠”,我们脑子里就有了一幅关于爱情与思念的图像。所以巴什拉说,想象,而非理性,是人的灵魂里的一种统一性的力量。
然而,想象就如同生育,人必须对他们所想象出来的世界负责,正如父母要对亲生的孩子负责。这是一种梦想者的道德责任。“人是万物的尺度”表现为人给万物命名,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·阿特伍德曾经在一首诗中让熊皮大衣逆化为熊,又让熊摆脱人加给自己的“熊”这一称谓——她这是在讽刺命名的暴力。巴什拉的态度便要温和许多,他说,命名是想象的动词,它给世界注入了内心的力量,激活了它;增强了大自然的声音,同时将它柔化。我一直认为,巴什拉是现代哲学家中最具理想主义气质的一位,从他那里,我们很难听到关于环境恶化、能源危机、动物灭绝之类的危言警语,他是在从一个绝对诗意、近于奢侈的角度,启发我们与世界的相处之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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